郭少仙《先慈行述》

山西祁縣圖書館古籍部  校錄

先慈劉太君，邑後營村劉公裕之長女，家道故殷實，童年失怙，族人奪母志，先外王母再醮邑西陽翼村盧公廣元，遂為養女焉。賦性穎慧，女紅之外酷嗜讀書。年稍長，盧公延師課舅父錫九先生，先慈從之學，焚膏繼晷，寒暑不稍綴。年十六，歸先君子儷川公。家世業商，庚子亂後，京城店肆被掠，幾難舉火。先慈擅長刺繡，以剪御紙，花卉鱗毛，隨人所欲，從不見預作模樣，以是鄰里聞名，踵門相求，卒賴斯以養家人者數年。兼營舅姑喪葬，鄉黨稱賢孝，時先君子營商故都，往來書劄先慈親司之。維芝五六歲，即授以《三字經》等書，朝夕背誦。入學後，凡有講授，必嚴加督促，使朗朗上口而後止。其後維芝從靈石張儀生師受讀 《四子書》、《左氏傳》及《古文辭類纂》諸書。校中所聞，歸舍須為復述之，方令就寢。書頁有殘缺，輒深夜為之修補，不稍辭勞。休假日同儕來訪，先慈為述西遊、封神故事，滔滔不絕。願習珠算者，並殷勤以教之。維芝關於珠算之常識，即先慈一手教成者也。民國十二年七月，維芝年十四，受張師之贊助，赴省升學。方起程之日，天小雨，先慈無稍戀色，僅為傭一負行裝者，力促上路。並曰：“不受艱難，不知發憤也。”先慈家事之暇，手不釋卷，而最可記述者，乃其見解穎異，不為古人所欺之精神，姑記數事如下：維芝講讀《四書章句》時，至《論語》“不有博奕者乎？為之猶賢乎已”句，先慈曰：“博奕之事，耗神傷財，何得謂賢？”至《孟子》“為長者折枝”句，先慈曰：“為長者可服役之事甚多，折一樹枝與為長者服役無切實關係，此必注釋者有所忽略。”維芝心然之，但不敢誹議朱注也。其後讀陳碩甫《毛詩傳疏》，乃知賢字古訓為勞，讀趙歧《孟子注》，乃知折枝釋為按摩枝體。後漢張皓、王襲論云：“豈同折枝於長者以不為為難乎?”劉熙注曰：“按摩不為非難為”可作證驗。於是遠道以告先慈，先慈喜甚，因勉維芝多讀漢人注釋以求古訓。又先慈嘗觀《列國演義》，至雍糾將殺祭仲，雍姬之母告雍姬，以“人盡夫也，父一而已”一節，謂維芝曰:“若云人盡夫也，此禽獸之行，雍母安得以此訓女？”維芝告以此與左氏桓十五年傳文相合，當非編小說者杜撰。然細尋杜注“婦人在室則天父，出則天夫”二句，又覺注文中天字 無來歷，心頗異之，逢人相質，皆云疑古過甚。後二年，向鄉先輩武普三先生覺曉樓借讀《學海堂經解》，得見段玉裁《經韻樓集·與嚴厚民論左傳》一書,乃知傳文原作“人盡天也”，《唐律疏義音義》兩引皆作天字，傳文作夫者，乃誤於開成石經傳文人盡天也，故杜以“天父天夫”釋之，假令傳文非天字，杜何必有此注耶？蓋祭仲之妻之意，謂人盡天之所覆也，婦人未有不天父天夫者，但父為生我之天，至親者一人而已，夫則為所適之天，其親不比生我者也。於是疑若冰釋，益欽先慈勇於疑古之精神。時維芝方從翼城劉烈侯師講讀蕭選，習為駢體文及近體詩，至是乃更肆力於所謂樸學，讀高郵王氏父子及段、孫、俞、章諸家之書，有疑難則就陽城田玉如師質之，師為晉城郭可階先生髙足，學識淵博，所益極多。偶有所得，輒為先慈陳述之，先慈拊掌曰：“吾兒今日乃窺國學之藩籬矣，願發憤上進，勿稍懈。”然維芝自任小學教員以來，課事冗繁，未克更求深詣，每思此言，不禁愴然。先慈以壯年操勞過度，身體羸弱，民國十六年先君子謝世後，益形衰憊。至二十四年冬，遂臥病床笫。維芝任職祁縣私立競新小學校，不能親侍湯藥，以盡子職，僅數日回舍一審，視家中既無兄弟，姊娣各一人已均適人，幸內子郝氏為邑人郝公藍田之次女，幼秉家訓，頗知恭謹，尚能朝夕奉侍，順承其意，而先慈待之如己出，精神稍佳，即諄諄教以書算，閭里美之。維芝方思各方節約以養先慈天年，孰知病入膏肓，無可救藥，竟於二十五年九月二十八日溘然長逝，享年五十有六。嗚呼！痛哉！維芝生無以為養，歿難以盡禮，實不能報親恩於萬一！惟念先慈一生安貧，雖乏善可錄，然其酷嗜讀書，勉子勤學，及勇於疑古之精神，實有不可磨滅者。爰就其生前言行，略為記述。倘蒙賢達知交，寵錫誄詞，以光泉壤，則歿榮存感矣。棘人郭維芝泣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