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厚敏:难兄难弟——记胡乐云

发布时间:2015-06-19 04:25:22

    胡乐云,浙江温州人。1948年南开大学经济系三年级学生,是该系中共地下党支部的组织委员。因为积极参加反对国民党的学生运动,被国民党列入阴谋逮捕的黑名单中,经党组织决定,1948年年底他就撤出天津,来到河北省西柏坡。1949年北平解放,新中国成立,他被分配到中央党校任经济系讲师。但是,胡乐云逃过了国民党的阴谋,却没有逃过1957年的“阳谋”。他在党组织召开的“整风”座谈会上,为其弟被温州市某单位定为“肃反”对象喊冤。他说:“事后证明,这完全是诬陷,可当时把我弟弟控制在单位失去了人身自由,日夜批斗。因为长时间隔离审查,连到食堂买饭的钱都吃光了,在饥饿难耐的情况下,托人把裤子卖掉,换来一些买饭钱,才不致饿死……”说至此,胡乐云不禁哽咽起来,流下了一行行伤心泪……好!这就给执行“阳谋”的人逮了个正着,定性为“控诉肃反的右派分子”。

    1961年夏天,我从《中国青年报》“流放”到山西祁县。年底,时任祁县县委常委、宣传部部长魏润堂做了个“大胆”的决定,把我和胡乐云这两个右派调到祁县文化馆编写新的《祁县志》。他大我三四岁,是难兄难弟。两年后,新的《祁县志》编成出版,魏润堂又把我俩正式调入县文化馆任群众文化辅导员。从此,作为“脱帽右派”,我俩这对“难兄难弟”开始了十几年的共患难生活。

    当时,我俩同处一个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间里,朝南临窗两个办公桌面对面地摆放着,两个单人床分别靠着东西两墙。那年月,正如时任国家主席的刘少奇在“七千人大会”上所讲是“三分天灾,七分人祸”的“困难时期”。胡乐云身高一米七左右,浓眉大眼,手大脚大,力气也大。那时,每月供二十七八斤粮食,绝大部分是粗粮,每天平均也就是八两左右,连我都吃不饱,胡乐云更不用说了,根本不够他消化的。有一个时期,我俩“两两计较”,把八两粮食分早上、中午“报销”了,晚上在房内的取暖火炉上,或白菜或胡萝卜,煮上一锅。他吃五分之三,我吃五分之二,连汤带水灌饱了肚子,倒头一睡,就把一天挨过了。据说在我来祁县前,胡乐云等右派分子在太谷县郭堡水库劳动。当时,全国著名诗人公刘,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,也在太谷接受劳动改造。有次收工回驻地,经过一片枣林。成熟的红枣落满一地,其中一些都已腐烂了,有的社员饿得经不住诱惑,弯腰捡几个塞到嘴里,公刘见状也“如法炮制”,结果他以“右派分子偷吃”的罪名,被检举揭发出来,挨了批斗。那时,“以阶级斗争为纲”,按毛主席的说法,右派分子是敌我矛盾,只是以人民内部矛盾处理。因此,右派分子动辄得咎。公刘倒霉,大伙儿捡烂枣,就他一个犯了“偷窃罪”,真是有难辩,弄得“斯文扫地”。呜呼哀哉。

    胡乐云不仅肚子大,而且具有“食肉动物”的习性,油大的肥肉、猪脑子、猪肠子皆为其所好。可那时,吃肉,如同吃山珍海味,几个月不知肉味,也不是稀罕事。凭票供应的肉,好像一月只有一二两。

    祁县城当时有一两家餐馆卖肉菜,据说一两份过油肉的价钱,可买一辆“飞鸽”或“永久”牌的自行车。我俩哪敢“问津”。馋得不行,就到庙会上转悠。那时不准养家禽家畜,谁养了就割谁的“资本主义尾巴”。但老天爷养的——譬如野兔之类,人民公社社员抓到后,拿到庙会上来卖,却不犯“割尾巴”之刑律,我俩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购买。回到文化馆,晚上胡乐云袖子一卷就操起刀来。孔老夫子说过:君子远庖厨。这时,作为原中央党校讲师的老胡,也顾不得“孔门教诲”了,俨然像个“屠夫”,三下五除二,就把野兔收拾了。两三个钟头后,一锅香喷喷的野兔肉,片刻就落到我俩肚子里。

    饱餐白菜、胡萝卜和野兔子,也只是权宜之计。从部队复员到祁县文化馆的老孙头动了恻隐之心。他疏通他家所在村的生产队的队干部,在离县城二三十里的荒山坡上,让我俩开荒种地。于是,我俩又成了业余的开荒者,每逢星期天或节假日,就骑着自行车起早搭黑到那里开荒。然后,按农时去下种、锄地、松土……那山坡荒地只能靠天吃饭,老天爷哭得多时,地里的蘼子、土豆等杂粮就“丰收”,老天爷哭得少或干脆不哭,就该我俩哭丧着脸了。每逢这时,老胡就说:“聊胜于无。”学经济的,也只好这样来打“算盘”了。这样的日子,大约过了两三年左右,到1966年,文化大革命就拉开了序幕,阶级斗争这根弦拉得更紧了。过去,称地、富、反、坏为“四类分子”,此时右派分子被“升格”,统称“五类分子”了。我和胡乐云在劫难逃,到当时祁县集“五类分子”大成的劳力工大队当了“劳力工”。他身强力壮,成了钢筋工,我瘦小体弱,当了油漆工。修马路,修剧院,折腾了一年左右,才解散。

    我和胡乐云又“联袂”回到文化馆,大概文教上的造反派头头,眼看这两个右派已榨不出什么“油水”,也没啥可斗的了,但也不能让其逍遥,就让我俩这对“难兄难弟”到祁县剧院去烧供暖的锅炉,当了锅炉工。等冬天一过,锅炉熄火,文教的造反派头头,和烈士陵园要了几分地,让我俩这对“难兄难弟”同时“转业”去烈士陵园当了“菜农”,给他们提供“后勤服务”。于是,我俩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在城市过着“田园生活”。菜地里种些黄瓜、茄子、辣椒、白菜之类。播种、栽秧、锄地、浇水、施肥,也闲不着,只是落得个眼耳清静……劳作间隙,我俩就在烈士陵园用残砖破瓦搭建的抽水机房,抽根烟,聊聊天,虽海阔天空地侃大山,但从不涉及政治。因为那年月,一句话点到造反派的命门或犯了忌,都可以被说成是反革命,无须经过法律程序,造反派“一言九鼎”,就可以定罪的。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又来一个新“运动”,揭发、交待,没完没了,整得你不死也得脱层皮。只有一次,眼看“四人帮”的真面目已经败露了,人们都悄悄地议论着,我也忍不住对胡乐云说:“1946年我在重庆街头的报摊上,看到揭露江青就是上海的电影明星兰萍的报道。”胡乐云说:“在延安,兰萍改名江青,就包藏着她的野心。”我说:“此话怎讲?”他说:“有道‘青出于兰而胜于兰’,就寓意她要超过当明星的昨天,来日爬得更高!你看,今天她不是从电影明星,成为主席夫人,号称‘旗手’了?”我笑着说:“将来你失业了,可以当测字先生,给人算命去。”说罢,他也哈哈大笑起来。

   过了一年左右光景,造反派拿不出任何材料和证据再给我俩“罪上加罪”,只好放了我俩,让我们回去各干各原来的工作。不久,我几乎遭上一劫。事情是这样:文化馆里的梁安葆是搞摄影的,他干得很红火,文化馆门前两大块宣传栏,经常换上各种宣传照片,往往要我帮他配上打油诗或顺溜之类的解说词,再让搞美术的王健雄美化一下。他要到北京买质量好的照相机,因我来自北京,道熟,要我陪他跑一趟。当然,我也乐意奉陪。1976年4月,回到北京,正好赶上悼念周恩来总理的“天安门事件”。第二天中午,我俩到了天安门,看到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前后左右,摆满了悼念周总理的花圈。悼念周总理的诗词和祭文,贴满在纪念碑周围和柏树丛中。它既是对周总理的悼念,也是对“四人帮”的揭露和声讨。那种悲愤和激昂的场景,让人感到心灵的震撼,也深深感到公道自在人心,中国还有救。我心向往之,手也不禁痒痒,也就悄悄抄录了最欣赏的几首诗词。没想到,一回祁县听到“四人帮”认定天安门悼念周总理的活动是“反革命事件”,要各地追查:这些日子,谁去了北京?谁到了天安门?抄了多少“反革命诗词”?我有点担心,可半月过去,没有人追查。老胡说,“算你走运,你是跟着梁安葆去了北京。梁安葆是贫下中农家庭出身,‘根正苗红’,无形中你等于投了‘保险’单,他保了你。”他一句话把我点醒了。那年月讲阶级斗争,连高等学府的大门也只有工农兵的子弟可以跨入,造就了中国历史上独有的一批“工农兵学员”。

    如此这般,胡乐云和我,又从菜农转为群众文化辅导员。我俩在祁县文化馆近二十年时间里,除去“十年浩劫”的前三四年,被批斗和“劳改”外,大部分时间,我俩虽在夹缝里求生存,这对“难兄难弟”仍尽绵薄之力,去做群众文化工作。新修《祁县志》时,了解到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任县委书记崔耀先同志,时任北京师范学院的党委书记,我和胡乐云就到北京去找他,请他支援祁县群众文化工作。因此,崔耀先同志在1963年至1966年之间,两次派该校音乐系师生来祁县“开门办学”。第一批由歌唱家姜家祥带队,有五六名师生参加。其中有两个当时该校的高材生傅耀珍和德德玛。德德玛后来成了红遍歌坛的蒙古族歌唱家。德德玛在祁县期间也留下了一段“佳话”。他们在祁县县城和业余宣传队同台演出两场外,还去西六支公社和峪公社演出和辅导业余文艺骨干。峪公社的同志,拿出他们那里盛产的苹果和核桃来招待北京来客。大概蒙古姑娘德德玛在家乡很难见到核桃,有人剥开一个递给她,她觉得好吃,很好奇,就自己拿了一个。可是,陌生的核桃,壳是硬硬的,怎么剥开呢?她灵机一动,把核桃置于自己坐的木椅上,又找来一木板压住它,然后用臀部去撞击木板。可是核桃也没裂开,却惹得笑声一片。有个业余文艺骨干教她利用房门开启的空隙挤压核桃,核桃应声裂开。德德玛高兴地雀跃起来,如法炮制连压了几颗。从此,业余文艺骨干中就流传着德德玛吃核桃的“佳话”。崔耀先同志给祁县派来第二批培养业余文艺骨干的人员中,基本上是从解放军总政各文艺单位转业到北师大的艺术家。其中,有作曲的,有搞声乐的,有专长器乐的,还有一个专教舞蹈的王老师。文化馆由我和胡乐云、王士威、孔繁泽、张玉蓉陪同这些艺术家,来到北团柏大队的林校,招集全县近百名业余文艺骨干,分别在这些艺术家的名下受教。1976年6月,我俩又请到山西大学艺术系搞作曲、声乐、器乐的十几位师生,来祁县文化馆“开门办学”,继续为祁县培养群众文化骨干。

    专业文艺工作者的到来,不仅为祁县群众业余文艺起了推动作用,也提高了胡乐云研究祁太秧歌的兴趣。他和姜家祥老师等人,研究如何发掘、抢救、整理祁太秧歌。他经常邀请散居在农村的一些祁太秧歌老艺人如田盲、张祖岱等来文化馆,通过他们,把祁太秧歌一首首原词、原曲唱出来,胡乐云用笔和录音机记录并进行整理存档。他常对我津津乐道,今天又整理和发掘了几首差点失传的祁太秧歌,曲调和原词,而且“念念有词”,颇为痴迷。我调侃道:你读经济学的时候,摆弄“1234567……”等数字,现在又摆弄 DO RE MI FA SO LA XI 等音阶,真“脱胎换骨”了。他呵呵一笑说:“入乡随俗嘛。”我原不知道祁太秧歌的曲调这么丰富,这么美妙,你听起来……他越说越起劲,我似懂非懂,只好跟着“嗯”“哈”了。如今已记不起来他到底说了些啥……

     他这人就是有股倔劲,一头扎下去,不是“浅尝辄止”,而是要扎到深水区非探个究竟不可。他有段时间对祁县文化馆古今中外的几万册图书,包括几千册古籍发生了兴趣,就帮助管理图书的老孙头和史维贤进行登记、整理,没想到他竟从散落在书架上和地上的书籍中,发现了宋版孤本《昌黎集考异》,因此还受到国家文化部门的表彰。

     1978年是我们这对“难兄难弟”劫后余生的大喜日子。这年12月,我终于接到共青团中央给我平反的电报。不久,胡乐云也接到中央党校给他平反的通知。在我即将告别祁县文化馆去北京重回《中国青年报》工作,他也将去晋中党校就任副校长之际,我俩默默地坐在近二十年坐惯了的办公桌前,他突然念出曹植的五言绝句:“煮豆燃豆箕,豆在釜中泣。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。”我笑着说,“阁下诗兴大发,必有所指。”他说:“我们的根是马克思主义。1957年被定为右派,多半都是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,即使是民主党派人士,多数也是跟共产党共过患难,反对国民党的民主力量……”我说:“我等总算熬过这二十二年的艰难岁月,今天拨云霓重见天日。想想那些含冤而死的逝者,我等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……”说毕,我俩这对“难兄难弟”终于握手道别。

    2010年夏天,我接到胡乐云儿子大平的长途电话,突然听到我这位“难兄”驾鹤西去的噩耗,悲从中来,我猛然感到:别后,我俩也有几次短暂的会晤,竟然没有问他:这些年是否回过曾经逃离的天津?我想如果他在1948年不是逃离天津,而是在1950年从南开大学走出来,以他的学识根基和钻研精神,一定是个著作等身的学者胡乐云了。然而,时势如此,夫复何言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原载《太原晚报》2013年1月22日第38版

    作者简介:陶厚敏(1929— ),湖南湘阴县人,中共党员。1949年毕业于长沙高峰中学。1948年8月参加革命工作,1950年在沈阳《东北青年报》任编辑、记者。1953年调至《中国青年报》任编辑、记者、评论员。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,1979年右派问题改正后,调回《中国青年报》任驻山西记者站站长,曾参与创办《星期刊》的工作,一度主持该报经济部工作。1985年调《太原日报》任副总编。1992年离休。1988年6月被评为高级记者。1994年被选为太原市新闻工作者协会常务副主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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